对不起,我们配不上这不忘初心撸袖子的时代
每年此刻,我都会整理一下这一年吃过的饭,喝过的酒,饭桌上飘摇的人,酒杯里逛荡的岁月。这不是流水账,仅仅是给自己的清单,对自己的清算,浮生十二记,当浮一大白,这些都是一粒粒的腌渍过的花生米,给余生下酒。
有时候会陷入虚无,翻看手机中的照片,铺天盖地都是吃喝,一年之中,被吃喝填满,略显油腻。一年一年似乎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微小的事情上了,吃太轻飘,喝也浑沌,落不到地面,配不上这不忘初心的撸袖子时代。时代太梦幻,我们藉吃喝做三生尘梦,寄饕餮于一世煎熬。
有道是:烈火油烹人世间,浓茶残酒醉无眠。酒肉浮生原是梦,不诉悲凉忆欢颜。
2017年12月 福建泉州
在开元寺,我们听老李讲故事入了迷。他对这座寺庙了如指掌,通晓每一块砖瓦,抚摸一块石碑如同抚摸自己的皮肤。天色晚了,正门关了,一群人跟着老李走向后门。
老李生活在泉州,他是爱这座城。我不是第一次来到泉州了,这座城市似乎有一种冥冥的引力,吸引人来。
吸引我的,还有这里的食物。在泉州最美的一餐是在石狮,具体说是在石狮绿岛。他们家以两道菜名闻闽南:一款上过《舌尖上的中国》的萝卜饭,一款独步泉州的松茸包。
我和绿岛的主人王良日是多年好友,他年长我几岁,身上有闽商特有的务实与精干。老王特别给我们准备了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,我们携带着一大口美食旅行团的20多位朋友团团围坐。
为这一餐,绿岛人筹划良久,每一道菜都精心准备,甚至叫我感觉有点太完满,有点遗憾的欠缺感。在我看来,遗憾也是令人怀念的一部分。在这一餐,我觉得美妙的是血鳗,血鳗通体血红,野生的很难捕捉,做好了有一种别致的鲜美。同行的朋友说:有刀鱼的鲜嫩口感。
在这场泉州之行中,我还记得有一天中午,我们坐车来到海边,又换乘三轮摩托,来到一处海边的排挡,海风不大,面前的一条海湾就是台湾海峡。几十年前,这条海峡曾经是余光中的“乡愁”。如今,诗人已逝,海峡依旧。那天中午,我们吃了一份海鲜粥,鲜美的滋味叫我们跳了起来。
2017年11月 长沙
入夜之后,我走在湘江边上,不远处时橘子洲头。每到一个有水的城市,我都愿意在江边遛遛,重庆的嘉陵江边,武汉的长江边,广州的珠江边……我在华北平原长大,家乡只有小河小渠,不见大江大湖。等到命运把我冲击到河岸,又卷进大海,江河湖海似乎都越来越小,缩成一滴泪水。风有些空,海有些咸。
我们要去吃一家米粉。
米粉对于长沙人来说,是如同睡衣的存在,从早到晚,随时随地都有一份扁粉。我们要去的是夏记米粉,有一群人跟着我,我们要拍一期深夜觅食的视频节目:《咕嘟宵夜》。
米粉店的老板似乎对这种阵仗见怪不改,我们坐在小店里,一遍一遍的走场,重来,布光,收声,“各部门注意,开拍!”“老板,来一碗牛肉粉!”
粉吃了三碗,一遍一遍的拍,补充视频和内容。好吃吗?忘记了。
于是第二天晚上,我又来了一次。老板还记得我,他说今天吃一个什么口味的粉。
我说:跟昨天一样的牛肉粉。
2017年10月 北京
从窗户可以看到钟楼和鼓楼,如果天晴,可以看到北京秋天浓郁的蓝。北京的蓝,蓝得透彻,蓝得体面。间或会有鸽哨传来,似乎回来了几十年前的北平。
我们在烤肉季的三楼,在北京独一无二的硕大烤盘上吃烤肉。自己动手,一只脚踩在板凳上,这种吃法叫“武吃”。
时代发展太快,许多旧传统一不小心就成了笑话。吃喝也是如此,现在许多人已经分不清烤肉季和烤肉宛的差别了。烤肉季一直在后海,我看过一本菜谱,讲述北京烤肉的来历。
早年间的烤肉是烤熟肉,烤生肉不过100多年的历史。而且旧时烤肉时秋冬时节的吃食,夏季并不营业。烤肉最讲究选肉,刀功,以及烤制。烤制是用特别制造的烤肉炙子,烤肉的炭最好是松枝和松塔。我在烤肉季的三楼,还看到一幅老照片,上面写着1948年,书法家启功与友人在烤肉季用餐。时间,似乎都在烟火升腾中逝去了。
我们人多,十几个人,大多数人没有见过这阵势,炙子烧热,马师傅把切好的羊肉摊在其上,众人的筷子纷纷上阵,搅拌,铺平,翻滚。肉香味很快充溢房间,这种兴奋感是在寻常餐厅不曾拥有的。
烤肉的火候可以自己掌握,有人喜欢吃嫩一点,有人喜欢吃老一点的,如果似焦非糊,则成了一道北京名菜:爆糊儿。
酒足饭饱之后,再看外面的钟楼与鼓楼,似乎多了几分柔情。这里足够北京,因为这一点,我原谅了其他所有的不是。
2017年9月 顺德
我每次到顺德都惦记着晚上10点钟之后的一碗猪杂粥。
文华老友记,已经亲切得如同老友。每天晚上10点钟,瘦小的老板娘从屠宰场把最新鲜的猪杂运回来。猪杂似乎都冒着热气,这是与时间赛跑的一碗粥,时间越短,口感越佳。粥已经在锅里滚沸,猪杂下锅,顷刻即好。猪血迅速与青菜做一个猪红汤,猪肝趁着最新鲜,可以做一个铁板猪肝,猪肝清脆之余,会有一种别致的清甜。
如果人间荒芜,这些街边的排挡才是长呼一口气。可惜北京街边已经不见排档踪迹。
有一天晚上,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,我一个人在文华老友记吃一煲猪杂粥,喝了几杯啤酒,周围人满为患,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粤语,我混迹其间,觉得有点孤独,不知怎的,想着人间飘零的事情,一滴眼泪滑落,落进手边的粥里,我装作若无其事,含混着喝下这口粥,一阵风吹过来,我看天上星斗满天,四处都是方向。
2017年8月 宁波
畅娃在宁波晕船了。她原本是巾帼不让须眉,最后还是让了大海。中午我们准备在渔排上捕鱼吃海鲜,刚一出海,她就不行了。我与她认识那么久,这是第一次见她崩溃。
我最后用轮椅把她送上岸,打了一辆车,回到几十公里之外的柏悦酒店。路上下了一场急促的雨,她躺在后座,感觉像电池用光了电。
畅娃自然没有赶上当天晚上我们在东钱湖里的船宴。
柏悦酒店的中餐厅就在东钱湖边上,他们有两艘船,可以上船做船宴。静静的绕湖一周,外面夕阳西下,里面把酒言欢。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妙的宁波傍晚。
Peter Zhou是酒店的总经理,也是我的定心丸。有他在,整场晚宴就滴水不漏。都是经典的宁波菜,许多人对宁波菜有误解,误解之一是“咸”,误解之二是“臭”。咸炝蟹和臭苋菜,经过层层渲染,使许多人忘记了宁波菜最大的特点:鲜。
每一款菜都是以鲜夺人,当日晚宴搭配的酒水是轩尼诗XO与轩尼诗百乐廷,相得益彰。船在水中,不觉已至东钱湖中心,如果岸边有一人如夜行船之张岱,他看船行湖中,“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”
2017年7月 湖南南县
在此之前,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来到一个叫南县的地方。
是为了拍一个葡萄酒与美食的纪录片,我和小皮来到湖南,寻找小龙虾的踪迹。厨师出身的超哥带我们回到他的老家:湖南南县。小龙虾俨然已经成为当地的重要支柱产业,从养殖上来说,当地鼓励稻田虾,龙虾与水稻共生。
我们就在田间地头,准备了灶具,下田捞虾,上来就炒制。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,熟悉这种田间地头的生活。许多回忆一下子回到眼前,小时候如何在小溪里玩耍,如何捉蜻蜓,如何拔下一株野草。
超哥手艺超群,手法麻利,不一会儿就在田野里烧熟了一锅小龙虾。香辣浓郁,虾子足够新鲜,每一个都有虾黄,即便有浓郁的辣味,也不能掩饰虾本身的清甜与弹爽。实话实说,我对小龙虾并没有那么多的钟爱,这一顿,也的确是我吃过最有意思的一次龙虾宴。
有一些风,不算很热,稻田正拔节,我试图跟小皮说明,稻子和稗子的区别。这时忽然想起余秀华的一首诗,其中她提到稗子:
我不适宜肝肠寸断
如果给你寄一本书,
我不会寄给你诗歌
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,关于庄稼的
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
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
春天
2017年6月 文昌
在文昌,吃了一只文昌鸡,也吃了一碗抱罗粉,并不见奇。文昌老街上的骑楼,颇有南洋旧风,显得很好看。
租了一辆车,每日在海边闲逛,遇到一家农家乐,似乎不错,就进去试试;遇到一个海鲜市场,似乎不错,就进去试试。在一处海鲜市场,买了不同种类的海鲜,拿到旁边的小店里加工,做法简单,不外乎清蒸,白灼,蒜蓉,辣炒,味道无甚可观,只是图一个新鲜。
天气没有想象中炎热,有海风。去了几处不见人迹的海边,沙滩还算清白,椰林也算清白,我们也都还清白。有一天午后,我在其中一株椰子树下,稍坐片刻,心中似乎有些心事,站起身,那些心事都如同沙粒,散落在海边的沙滩上。
2017年5月 黄山黟县
这个月,许多非议如潮水般涌向我。起因是我写的一篇专栏,提及了饭局、姑娘。被人众多解构,风言风语,流言蜚语,从此得了一个油腻的浮名。在键盘侠的追赶之下,我只想找个清静之地安生几日。
事实上,世界上并无安生,只要你心中有挂碍。我们还是去了黄山。
每次到黄山,都住在寒玉的猪栏客栈,老油厂改建而成,有旧时痕迹,也有修行场所。寒玉特别搭建了一处禅房,在小溪边,可以闻到山水之音,禅房里写着大大的一个“死”字。任何人,不过向死而生罢了。
我跟寒玉聊天,似乎在众多非议中,人生的轨迹可以有变更。寒玉不做声,说我去准备你们晚上的菜去了。
晚餐都是黄山农家菜,略加讲究。食材本地出产,农妇手作而成,美妙无敌的炖肘子只用了四味调料:盐、糖、酱、醋。在时间的慢煨中,酥烂入味,一口销魂。各种菜都简单安静,如同远山,如同溪流,天色渐渐黑下来,乡村的夜晚,黑如浓墨,出门体验一种黑,也是乐趣之一。
寒玉并无多言,她用一顿饭,一场夜色,告诉我一些事。其实也不过是我猜度与妄念,一些事只需要几顿饭的光景,就放下了。
2017年4月 四川江油
去江油,为了吃一餐肥肠。吃肥肠之前,先要上山,看满山的莘荑花。
花与肥肠,构成了一种悖论的两端,端的肥腻,端的柔美。这似乎可以是一种哲学命题,由对立而产生出一种异样的美感。
满山的莘荑,粉红,高大,比日本的樱花阳刚壮观,有一点轻雾,轻雾沾染粉红花瓣,如同迷梦。且醉在这梦里,唯一能把我们唤醒的是:肥肠。
我们直到下午,才从一场花事中赶到江油城里的肥肠店。对于肥肠爱好者来说,江油是一种神一样的存在。北京人说自己肥肠做得好,成都人笑了,成都人说自己肥肠做得好,江油人笑了。江油就是肥肠之都,大街小巷处处可见肥肠踪迹,每一家肥肠店都有数十种肥肠做法,从凉拌,到热卤,从汤,到面,我们去了,点了满满一桌肥肠,真是环肥燕肥,应是绿肥红肥,肥了樱桃,肥了芭蕉。
这场花与肥肠之旅,至今思来,恍如春梦。
2017年 3月 北京 一碗炸酱面
3月的一天,陈晓卿给我电话,说台湾美食作家庄祖宜来北京做新书签售,想吃一碗炸酱面,他不太清楚在哪里吃好,准备带庄祖宜来我家吃。
我做炸酱面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,我有一个好朋友,叫小伟,他开了一家面馆叫“上面小厨”,原本在尚都SOHO,现在转移战场到798,他们面馆里有两碗面是以朋友命名的,其中之一是:小宽炸酱面,另外一款是叫:一白鸡蛋面。小宽是我,一白是导演张一白,我们两枚肥硕的食客,给大家提供做面的配方。
事实上,小餐馆做不了原版复原,做的酱往往跟自己想象的不同,有时候还是要自己亲自来来觉得放心。
小宽炸酱面,重点在炸酱。这碗炸酱,我吸收了大董做炸酱面的心得,又有了自己的新意,所以做一份炸酱,需要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。
做炸酱大同小异,我只是说一下我这小宽炸酱的三个独特点:1、三酱汇流,我使用了三种酱基,分别是六必居干黄酱、甜面酱、海天黄豆酱。2、酱要蒸熟,几种酱混合在一起,要在灶上蒸20分钟;3、腾笼换鸟,猪肉要用去皮五花肉,切成小丁,现在热锅内翻炒,炒出油来,篦出猪油,倒入酱,在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时,加入葱油。
因为这三点不同,小宽炸酱有点不一样。其实只是做起来稍微麻烦而已并无特别之处。所有美味之物,无非两种花:花钱花时间。
那天庄祖宜吃的畅快,我觉得没有辜负陈晓卿炸酱面之托。仅此而已。另外一点,忽然点燃了我做家宴的兴致,有时候吃到美味,总想在家复原,这也是情趣一种。我喜欢自己做了,看朋友们吃到安逸,喝到滋润,那种乐趣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2017年2月 汕头
我们都喝高了。
每年我都会去几次潮汕觅食。那一次刚好春节过后,正月里潮汕地区会有许多有趣的活动,我们赶上了“盐灶拖神”,我们看数万小伙子在一条大街上欢乐,佯装打斗,充满荷尔蒙。看完了这种游戏,深深觉得潮汕一带保存着中国最传统的繁文缛节,也保存着传统中国最讲究的三纲五常。
去汕头总是要见几个朋友,比如张新民老师,比如郑宇晖老师,比如蔡昊老师。这些潮汕美食家平时都不在汕头,聚齐一次实属难题。那一天居然全部聚齐,实属难得。总要喝一些好久,蔡昊兄精通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,他也是国内做独立装瓶最好的美食家,他带来数款他精挑细选的威士忌。总是要吃一点别致的,郑宇晖老师特别安排了一架做蛇肉打边炉的小店。总是要有一些有趣的人,我们几位玩的开心的朋友刚好都在汕头。
一切吃喝畅快的由头都在:美好的饭搭子,美好的食物,美好的酒,美好的夜晚。
整个2017年,我只喝醉过一次,就是在汕头的这一晚。我们吃蛇肉,喝威士忌在饭桌上唱起了歌。那夜欢美,如同梦幻。
在同样一天,我还有一个合作的美食节目拍摄团队在等我。我醉意朦胧的去拍摄一档视频节目。说的啥,我早就忘记了,显得特别不专业。事后看样片,也觉得可笑,这是我第一次在事后见到自己喝醉的样子。
实话实说,特别陌生,我仿佛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胖子。
2017年1月 北京大董
每一年的浮生十二记之中,必然会有大董。大董于我,不仅是吃喝二字,还掺杂了众多情感。
我吃大董的次数应该是蛮多的。我熟稔菜单上每一款菜品,熟稔每一家分店的经理和厨师,我经常和大董经常聊天,懂得这里的灵感源泉,懂得这里的来处与远方。甚至每年都会跟大董团队四处采菜,从江南到闽南,从敦煌到西西里岛。
如此熟识,恍如家人。但是在此之前,我从来没有带我父母来大董吃过饭。
我父母与共和国几乎同龄,花甲已过,古稀未临。平时省吃俭用,辛劳度日。他们偶尔来北京与我同住,大多数时间故土难离,愿意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空间。
大董于他们,是经常听说的所在,感觉和自己并无关联。1月份,春节之前,我带他们第一次来到大董。
我想带他们尝试一下葱烧海参的软糯,大董烤鸭的酥嫩,也想带他们尝一下黑松露的香馥,和牛的脂香。食物是一种语言,我六十多岁的父母可以品尝出大董的滋味,也可以懂得创造的魅力。
在那天晚上,我有一点觉得丢人。我每天忙于吃喝,忙于四处游荡,事实上,我陪父母吃饭的机会,并不是一年比一年多,而是一年比一年少。
有时候想起少年时,陪中年的父亲喝酒的情景。那时他年轻力壮,那时我初生牛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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